宫里头没有秘密。
吕不韦和嬴子楚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咸阳宫。
嬴政作为咸阳宫里的一份子，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可能是嬴政回到咸阳以来、对他影响最大的一件事。
不仅因为吕不韦和嬴子楚都是男人，各国之中好男风的贵族大有人在，魏国君主和龙阳君就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对，更重要的，是因为吕不韦和嬴子楚两个人的身份——
吕不韦是嬴政的真父亲、嬴子楚是嬴政的假父亲。
嬴政觉得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陷进了一场离奇无比的畸形关系。
他是距离这场畸形关系最近的见证者。
他不知道自己该开心还是难过。
开心的是他从此不用再心惊胆战，不用再怕终有一天嬴子楚知道他身份的真相之后雷霆震怒，因为嬴政隐隐约约感觉到、嬴子楚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吕不韦的儿子。但是嬴子楚纵容了。甚至于他能成为秦国的太子都是因为他是吕不韦的儿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无法消失。嬴政甚至觉得自己现在的位置牢不可破，因为嬴子楚从立他当太子的那一天开始，就决定要用他去威胁吕不韦。
所以他应该开心，开心他是枚有用的棋子。
同时也应该开心，开心嬴子楚好像真的很喜欢吕不韦。
但他也同时难过，难过他能倚仗的只有嬴子楚对吕不韦的喜欢、只有嬴子楚对吕不韦的纵容。
又是那种无孔不入的无力感。
嬴政坐在案前，远远地看着吕不韦进门。
吕不韦是他的太傅。
嬴政本能地感觉到吕不韦变了，但是他又说不出来吕不韦哪里变了，只是觉得他周身的气度更加深不可测，如果嬴政曾在哪里有过这种感觉，那可能就是在姬丹身上。
所以嬴政并不喜欢这个时候的吕不韦。
嬴政站起，向吕不韦施礼：
“太傅——”
吕不韦双手将他扶起。
嬴政感觉到了从手腕传过来的力量，他迟疑地望向吕不韦，然后看见吕不韦的眼睛像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那里好像有什么力量，正在引诱他的坠落。
“太傅？”
嬴政又轻轻唤了一声。
吕不韦似是突然回神，他松开了抓着嬴政的双手。只是他仍旧静静地站在嬴政面前，一句话都没有说。
倒是嬴政为了缓解他们之间沉默的气氛，对吕不韦问道：
“太傅今日要教政儿什么？”
吕不韦仍旧沉默。
就在嬴政以为吕不韦今日不会再说什么、他们两个就将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吕不韦忽然笑了笑、说：
“帝王之术。”
然后他缓缓落座，对嬴政继续说道：
“宋国有个智者叫庄周，他有过一段论述很是精彩。”
“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
“太子以为，这段论述中，哪里最精彩？”
吕不韦看向嬴政。
嬴政也在揣度这句话的意思。齐国管仲也曾有过类似的论述，他说所以用智能聪明者，上之道也。嬴政琢磨不透吕不韦的心意，所以他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他暴露锋芒的时候。
“不自虑、不自说、不自为。”
吕不韦起身拍了拍嬴政的肩膀。
此时的吕不韦与嬴政很近，他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他就站在嬴政的身侧，呼出的气体软绵绵的像春风一样包围着嬴政的身体。
是蛊惑。
“神为什么是神呢？因为神是神秘的。神从来不说话。他只是保持着慈祥的神态看着你挣扎沉沦。”
嬴政随着吕不韦的视线看向门外。
看见嬴子楚逆着光站在门前。他的周身被光晕镀上了一层金色，嘴角勾着笑意，整个人如同夏日里被雨水冲洗过的翠竹，明媚而又挺拔。
吕不韦开始浅笑。
他的眼睛看向嬴子楚，与嬴政的谈话却没有结束：
“王也一样。”
“作为王，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失去神秘。你永远不能暴露你的欲望。”
这时候嬴子楚正缓缓向他二人走来，步伐轻快。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所以他的眼里也只有一个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嬴政和吕不韦都很清楚。
“否则你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吕不韦的断词一锤定音。
“吕卿在与政儿说什么？孤王来了也不出门迎接。”
嬴政回头看向吕不韦。
吕不韦却只是浅笑。
“政儿无事便先出去吧，孤王与吕卿有些话要说。”
嬴政又看向嬴子楚。他看见嬴子楚的眼睛里写满了欲望，而那种欲望里有掺杂了太多情愫。
所以他只能躬身退步，拂袖离开。
宫里头都传遍了，吕不韦是秦王宠臣，宠到床上去的那一种。秦王甚至为蓝颜冲冠一怒，革了阳泉君郎中令的职。
嬴政自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存在不合时宜。
可他仍旧没有忍住，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他看见他的父王正枕在吕不韦的肩上，声音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而吕不韦仍在浅笑。
那是像神一样、神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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