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五载，夏听蛙鸣蝉诵，冬赏瑞雪傲梅。(飨)$(cun)$(小)$(说)$(網)免费提供阅读
仲夏的暑气，在日头西沉后渐渐消弭。尽管地头仍笼着一层缠腿的热气，但傍晚已算一天中最宜人的时刻了；若是天公作美，送来一两股沁爽的风，吹到人心中，真比井水里冰镇的红瓤西瓜更让人愉悦。
生意人收了摊，并不着急往家赶。贩售吃食的，将一天卖剩下的边边角角，就着白水，一股脑推进肚肠里；捣腾饰品小玩意的，呼喊街对面的小摊主，点一碗加了红绿丝的绿豆汤，扬着脖子猛灌，也算对得起吆喝了一天的嗓子。
眼看天幕中的星星要垂落到地上，狭长的街道上悠哉晃荡来一个斯文的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手腕上挂着一个钱袋。
适才宁静的气氛忽然活泼起来。这位斯文客旁若无人地往空地中央席地而坐，很快就有三两人围上来，后来者接二连三凑上来——他们像乖顺勤谨的学生，以炙热的目光看待“授业”的先生。
中年人伸了伸脖子，手拍一个清脆的巴掌：“列位客官瞧着脸色都不错，怎么想到来我这里讨罪受？”听众哄笑，愈发期待了。
“昨儿说的是白骨夫人杀人取血延年益寿的故事，今天给大伙讲一讲食婴魔，家里有孩子的就先回去顾孩子吧——食婴魔最喜欢小童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脑汁子了。”中年人模仿了食婴魔闻到小孩人气时那种贪婪和狰狞的表情，座下传来一两句干笑，更多人则是屏息凝神。
“食婴魔原本是人，与你我无异，要问它怎么变成邪魔的，那就得从三百年前说起……”
星辉随着故事的展开忽明忽暗，偶尔飘过一朵浓重的云，遮挡住黑夜吞噬光亮的惨案。
这位说书人先前还稳当地坐在地上，后来就随着剧情起伏跌宕而比划动作，将整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当场还原给听众——这样的效果太好了，以至于有些人害怕地捂起耳朵，却打死不愿意离场。
说书人和他口中那个光怪陆离的邪魔世界，一样叫人恐惧。他模样周正，不似有些人天生一副歹相，然而他对听众的震慑丝毫不亚于割肉饮血的白骨夫人，或是开膛破肚的食婴魔。他来到此地半月之余，从未有人胆敢打听他的身世背景，最多也就知道他姓“俞”。
俞先生讲到食婴鬼活生生拔出小儿舌头的桥段时，不远处屋顶上闪过一道折射的月光。
“书说至此，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俞先生拍掉因奋力表演而沾染的满身尘土，收拢起塞得鼓囊的钱袋子，选择了和那些瑟瑟发抖的听众背道而行的深巷。
俞先生走得很快，他的脚步声在折来折去的巷子里碰撞，尤为凌乱。俞先生忽地停了下来，可耳边仍有轻微、急促的步伐。他一横心，转过身，同那鬼魅的脚步对峙。
是个小女孩儿，她的眼睛在暗夜中晶亮。
“你是谁家孩子，为什么要跟着我？”俞先生问。
小女孩朝不知什么方向一指，认真地回答：“我叫小姝，住在慈幼堂。先生，你说的故事太有趣了，我想听完。”
俞先生朝四下看看，道：“已经散场了，你明天再来吧。”
小姝鼓起勇气，上前拽住说书人的衣摆，实话以告：“今天我是偷跑出来的，明天就不一定有机会了。先生，你把后面的故事说给我听，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俞先生闻言道：“这么说，你现在就一个人？”
“是呀。不过，或许嬷嬷们已经发现我偷跑了，到处找我呢。先生，拜托你把故事说完吧。”小姝奶声奶气地央求。
俞先生左顾右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生得极其标致的纯真幼女，拦腰扛起她摞在肩头，道：“好，我带你去一个秘密的地方说故事，嬷嬷们永远不会找到你。”
小姝虽然想听故事，但她不喜欢被扛着——硌得慌，因而颠簸一路，她不老实地动来动去了一路。
俞先生耐不住她折腾，在到达目的地后，将幼女使劲丢在地上，所幸石板上铺满了干草堆垛。
“先生，我胳膊都要被你摔断了！”小姝忿忿。
俞先生关上这座废弃仓库的门，只有几缕月光从破烂窗户里透过，勉强能照出人的轮廓。
小姝有点害怕，她想到食婴鬼最喜欢蛰伏在黑暗中。
“先生，你继续说故事吧。”小姝的美妙童音并没有让冰冷的仓库回暖。
俞先生开始脱衣服。
小姝看不清情势，但她本能地感觉不舒服。
“你再不说故事我就回家啦！”小女孩大声喊，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俞先生停下了解衣带的手，他一步步向幼女逼近，擅长用灵活变幻的声音吸引听众的嗓子只发出低沉的吼叫：“信不信我拔掉你的舌头？”
小姝猛地跳起来冲向门口。
以前遇见的女人或女孩，在这种情况下没被吓软脚的，太少。小姝的勇气让俞先生讶异，但他相信没人能逃得过自己的手掌心，这个女孩也不例外。
小姝在触到门板的瞬间，被禽兽的爪子拽住了辫子。她抓紧门闩死不放手，那禽兽便狞笑着嘲讽：“这个秘密的地方多好，我给你讲故事，你跑什么呀？”
这个时候小姝已将门拽出了一道缝，她憋足了气，声嘶力竭喊一声“救命”。
仓库木门被彻底击碎了，小姝和禽兽一齐摔向地面。不同的是，小姝被破坏木门的人揽进怀里，姓俞的则结结实实磕了一脑袋。
“谁敢来坏我的好事！”说书先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依旧妄图去抓小女孩。“啊——”他将手伸进从屋外渗透的薄雾里，甚至还没有碰到女孩的发梢，整个手掌已被削去，汩汩地喷涌黑血。
小姝把脸埋在这个来不及看清楚相貌的大人怀里，闻到一丝淡淡的素馨香氛。
她对俞先生的惨叫深感恐惧，禁不住要回头看，那个新来者却轻轻按住她的头，道一声：“别怕，不要看。”是个男子的声音，柔和中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俞先生显然认识这个人，他痛苦的嚎叫演变成了责难：“你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三个月了，我躲你躲了三个月了！就算逃到这里，你还是一路跟过来，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可以把所有的钱财都给你，你不是拿钱就办事嘛，我买回自己的命行不行？”
男子蹲下身，刮掉小姝儿脸蛋上的眼泪珠子，道：“你乖，到外面等一等，不要乱跑，有情况就喊我。”
小姝听话地奔出了这间梦魇的仓库。
“杀你，脏我的剑，没办法，还是得杀。”男子将沾染上对方血迹的剑刃在草堆上拭了拭。
俞先生摸索到了那只断掌，剧痛的伤口令他将身子扭成怪诞的一团，没有半分人形。
“我做了什么恶事，要遭到这等暗害？官府都不曾把我怎样，你却非要置我于死地？！你到底是什么人！”
“杀手。”
俞先生大吼：“那你和我有什么分别？！”
那把泛着寒光的剑，像一条游走的毒蛇，转瞬就撕开了俞先生的喉咙，血泉柱喷。
“畜生焉能与人相提并论？第一次任务失手，叫你多苟活了几日，你倒学得人模人样。”男子道，在俞先生的身上再扎下几个黑黝黝的血孔。
俞先生一时没有死透，他从前最不惧惮的就是这种温热的液体，但现在，他亲身感受到生命的涣散，万般挣扎而不得的绝望。恨是有的，悔呢？无从得知。
小姝坐在仓库前的草地上看星星，她从来没见过如斯顺眼的夜空。
“我要走了，你呢？”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姝欢乐地跑向他，道：“我跟哥哥走。”
男子眨了眨眼，弯下腰，和女孩视线齐平：“你以后绝对不能跟陌生人说话，绝对不能和男人独处一地，熟人也不行。”
“知道了。哥哥，那个先生怎么了？”小姝往仓库看了一眼。
男子用手臂挡住了她的目光，道：“那家伙不是好人，我把他打跑了。”
“哦……他说故事的时候，看着不坏呢……哥哥，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凶啊？”
男子歪了歪头，道：“人心隔肚皮，眼所见未必实。他对你凶，是因为他满心恶，容不得你这么美好的存在。”
小姝听不懂，但她默默地跟着念了两遍。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家。”
“慈幼堂，不是很远，我可以走着回去。”小姝把头抬得高高的，这样才能看到哥哥的下巴尖。
“不行，太危险了。今天是你运气好，躲过一劫，以后，必得当心。”
小姝想要表现一下英雄气概的愿望被一顿说教浇灭了。
在小姝的指路下，男子陪她穿过深不可触的幽暗，但在小女孩的心里，这一刻最是光明敞亮。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小姝，宫姝、柳宫姝。”
“……不要把个人情况轻易透露给陌生人……我叫秦遣风……”
“遣风哥哥，你好像不太认路，你不是这里人吧？”
“……好奇心不能太盛……我是为了打坏人才来到此地的。”
“遣风哥哥，你是少林寺的和尚吗？武功好厉害呀，和我八娘一样！”
“……自己人的事情少说给外人听，要懂得保护爱你的人……我不是和尚。”
“遣风哥哥，你喜欢听故事吗？”
“……打探别人的私事要把握分寸，以免惹下杀身之祸……我不喜欢故事，都是胡编乱造的。”
“遣风哥哥，我好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切记不能在敌人面前暴露你的弱点……我可以背你，但你不能流口水。”
小姝张开双臂，一头扑到秦遣风的背上，呼噜声接踵而至。
秦遣风掂了掂她的份量，嘀咕一句：“这是几岁啊，这么沉。”
小姝握着他的一缕头发，在睡梦中砸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