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孙仁于榻上倒是惊得发颤,吴夫人于榻边握紧着她的手,倒让她缓了缓,孙权方踏进,便闻吴夫人叹声。
“妹妹如何?”
“并无大碍,不过她道那灵堂闹鬼。”吴夫人轻抚着孙仁墨发,柔声道。
孙权垂眼,掩了满目不满。他知那灵堂与囚禁大哥的庭院相连,若是半夜闻到或亦是见到甚么,亦是自然。
他瞒着所有人,便是吴夫人也不知。
现下,他便打算着胡乱扯过罢,亦不愿孙仁深究。若孙仁可离了此,亦算好事,可是如今又有何法子令她走?
“许是妹妹近来疲倦,出现幻觉罢。”
“权哥哥,莫不是是大哥……”孙仁忽的抬脸看向孙权,话未完,却被打断——
“够了!”孙权脸色一黑,却是已怒,“大哥已去,便不再提了。”
“可是……”孙仁仍是不饶,却是见着孙权那双阴冷碧眼正瞪着自己,她倒抿紧了唇便不再多言,却又觉心里委屈,只生生的被逼得出了几滴泪,又因性子倔,便就垂首。
孙权见她如此,方才放软语气道:“好好歇息吧。”语罢,只袖一挥而后转身而离。
不知觉六月过,这六月里孙策只着一件薄纱衣,虽道热夏碍不着什么,却是深冬之时难捱得很。
房中热炉虽燃着,他身子却是仍觉冰凉,然而孙权却是只为他添了被褥。
今日他来之时却是见孙策微蜷着身子,那身子因寒意正发着抖,孙策见孙权已至自己榻边,他不禁便想着要道些什么。
可不论斟酌何言,亦觉自己软弱了些许。
“大哥,可是冷了?”
孙策不言,眸子只盯着孙权那双碧眼,如潭静水般。
孙权其实惧孙策这般眼神得很,惧他有一日不理会自己,惧他有一日会厌恶自己。
明明想着要待他好的。
不多想,他已将身上狐裘除下,将狐裘披上他的身子随后手握着孙策那冰冷的手。
“周公瑾可又曾如此待过你?”孙权一指轻抚着他的眼角,只柔声轻道。
“他那人,不值得你如此为他,大哥,为何你就不将心放落我这儿呢?”他道的深情,孙策不知所措,垂眼来依不语。
“大哥,你究竟爱他什么……”孙权似如儿时般,将脑袋埋入他的颈窝,只嗅着他身上特有的体味。
孙策却是呆愣地看着前方,焦距不清,却是觉眼前模糊一片。
他只忆起年少之时,曾闻那一曲不知何名曲子便已不愿迈步,听得如痴如醉,只展笑赞叹周瑜。
那时却未知何为情。
良久,他终是迟疑伸手似从前般拥着孙权,只轻抚着他的背似如安慰。
又过三月,深冬去,孙权夜夜伴于孙策身旁,虽一日下来,他也不曾与自己道上几句,却因想着可与大哥日日缠绵,他也乐得不去多想。
方步出灵堂外几步,便见一小厮急急而至,见了孙权,微微弯腰道:“周都督于厅中已候许久。”
“嗯。”他摆手道,待得小厮退下,他不由蹙眉。
那人又想如何?
不及多想,他唇边已挂阴冷笑意,负手迈步而行。不论如何,他终有一天会替周瑜此人。
孙策只倚着白壁,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几扇窗子依是被关得死死,不透一丝光,他却早已惯了。
身上的细白锁链终日寒冷,寒意入骨,虽是春日,他却仍觉四肢冰冷心亦冷,冷得是他的弟弟未曾念过兄弟之情,将自己囚于此,只将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玩物。
榻边立着俩侍女,她们似是有些倦了,抬手揉了揉眼,也不细看管孙策。
他现在箭伤全愈,并无大碍。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身上泛着寒光的锁链轻响。
他忽的想起可用自己的内力将锁链震开,为何先前就想不到如此呢?
他唇边扬起笑意,抬脸道:“我饿了。”那两位侍女见孙策笑得如此,初时一怔,回神来方亦才向他展笑,轻声应了“好”字,便就下去备饭菜。
孙权方踏进厅中,便见眼前那着一身白裳单薄身影,见他负手立着,听到身后有声响,方缓缓转来。
“公瑾,请坐。”他虽恨他,但也识得礼貌。待得周瑜坐下尔后,他便唤人来上茶。
“我听闻今日蜀船来至。”周瑜端起香茗轻抿一口。
“哦?可是为何事?”
“不知,”周瑜摇首,将手中茶杯置好,“不过,倒是那卧龙想要见我。”
“便由着他见,若对我东吴不利……”话未完,他却是于转脸之际见着厅外一着薄纱衣衫的身影闪过。
孙权忽觉不妥,赶忙站起身,便忙行出厅中,却见眼前并无方才所见身影。他不由一怔。
周瑜急步而至,轻声问道:“怎么了?”
“无妨,公瑾,不若你先回去罢?我现下还有急事。”他作揖道。
周瑜本就不是难缠之人,他轻笑颔首,揖了揖道:“那瑜便回去了。”他道完尔后,便行去另一边离了。
孙权看着那身影,愈觉不妥,他忆起方才所见的,他不由蹙眉,赶忙迈步便向着灵堂行去。
周瑜方行了几步,忽被人抓住手腕,他本要挣开,却是看清了眼前之人脸庞,他倒是愣愣地随着那人去,待得那人将自己松了,他已是惊诧不已。
他瞪大了双眸,看着眼前之人,只讶了半晌,他终是垂眼来,涩声道:“伯符可是来寻吾伴你行那黄泉路,渡那奈何桥?“语罢,抬眼,“若如此,我无悔。”
“公瑾,我没死。”
只此一句,足以令他周公瑾所喜悦。不必计较是真是假,他心中早已信。
“伯符……”他不禁轻唤一声,心间或喜或悲之情涌着,周瑜打量着他,忽见他着薄纱衣,周瑜蹙眉,抬手为他拢了拢衣裳,“冷吗?”
孙策摇首,亦抬手为他抚平紧皱的眉,随后唇忽落于周瑜额上,唇欲落下,便复落于周瑜唇上。
周瑜苦笑,伸臂拥着孙策,由着他如此。若他如此心里会好受点,那便由着他吧。
“公瑾,我好怕……”半晌,他终是离了他的唇,他将脑袋埋入周瑜颈窝,“权弟如此,我好怕……”
“伯符,可还记得我儿时与你道过什么?”周瑜听他如此委屈语气,心中酸涩越发深,他轻抚着孙策宽背,柔声问道。
“若我怕,你便会一直于我身边,伴我一世至老。”孙策忽直起身,那双眼定定地看着周瑜,“对吗?”
那两个侍女早已跪落于地下,瘦弱的双臂与身子颤抖不已,孙权负手而立,那双碧眼无甚波澜。
寂静良久,他终是轻叹,看着地下碎裂的锁链,他忽觉内心一阵酸涩,指尖刺入掌心,微微的刺痛倒让他清醒了些。
跪于他前的侍女早已泣不成声,已无力再求饶,眼见着她们瘦弱双臂颤得已然快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他忽的心软起来。
他不再多想,转身便离。他快步便欲要行向方才所见到孙策之处。
他其实亦怕。
怕的是再见不到他眼中宠溺之意,怕的是再见不到他待自己好,明知自己如此囚着他,他会恨,只是却又因心中欲念作怪。
周瑜颔首应之,孙策伸臂将他轻拥入怀,低首凑近他的唇上,只如点水轻吻,随而再无动作。
“公瑾,你为吾做的如此多……”孙策唇边只扯起一丝苦涩笑意。
他只忆起他双十有一之年时,自愿与他奔赴战场平定江东。
复忆起少时夜里,若不安眠,他便会拂琴。只是如今一切,已然不复。
“大哥!”他忽闻孙权叫唤声,他身子一颤,微微转脸,便已对上那双满是愠色的碧眼。
周瑜一怔,随后方挣开孙策,立于他身侧,见他身子轻颤,他不由地握紧孙策的手。
“大哥,你为何要如此……”孙权只觉眼睛酸涩快要落泪,低眸瞧去,便是他与周瑜紧握着的手。
“为何要如此……伤我?”孙权觉自己快要疯了,他不禁上前去,只使力着想要将他们分开。
孙策垂眼抿唇,竟是将手松了,周瑜惊诧看向他,微微的疑惑,微微的不解。
“大哥……”孙权双手环上他的腰,“他周瑜所能为你的,我亦能,为何你就不将我放入你心里呢?”
“你是我弟,我们……不能如此。”孙策别脸,避了他呼于耳畔的温热气息。
“权弟,”孙策顿了顿,转脸见那双碧眼满是期待的喜悦,他不禁续叹道,“放过我吧,念在从前情义。”
孙权却是一怔,拥着孙策的手软下,那满为喜悦的碧眼忽被泪光打碎。
他想他此生亦不会忘他的弟弟,他那倔强的弟弟竟于他面前哭泣。
他只如无助孤人般哭泣着,那泪落至下颔落至地下,他亦不拂袖拭去,只以泪眼对着孙策。
“权弟……莫哭……”孙策终是不忍心,他终是抬袖欲要为他拭泪。
孙权却是扬掌将他的手拍落,他只狠声道:“不要你管!”孙策不由一怔。
半晌,他却又蹭了上来,环住孙策,脸儿蹭着他的胸膛。
“伯符,仲谋爱你,仲谋只愿能与伯符长相厮守啊……”
“伯符,你为何就不愿将我放入你的心里呢?若果我们不是兄弟,那该多好……”
薄纱衣衫已然被泪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