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企仁同闻归新挤了一夜,早饭后告辞出来。
天气正热,想到茶馆底下大河里洗澡,却见修智富坐在那里,心想:“今天不逢场,他来这里做啥?”修智富看到余企仁,说:“坐,喝茶?”余企仁摇摇头,坐在对面,说:“我昨天帮闻归新抬木头,今天回队,顺便下河游泳。——你来做啥?”
修智富道:“队里派人到专业队修路,我决定去。我们队的其他知青强行领走了他们后几个月的生活费和粮票,出去操,还带人回来吃我的粮,我惹不起躲得起,今天到公社来把我的粮转过去。”
余企仁道:“这个办法好,又挣工分还有补贴,可惜我们队人早派够了,不然,我也会去。”心里思忖:“冬、迟二人回来,肯定会取走他们的钱粮,我可招架不住,得有防范。”修智富站起来说:“我还得到粮站去,刚才去粮站,老柴有事,现在去正合适。”便朝外走。
余企仁下到河里,让冷水浸泡,顿时清醒,心里想道:“对冬、迟这种人,定要针锋相对,决不能让他们占便宜。”起身上岸,朝生产队走去。
这日早晨,丛义杰说:“我弟也讨厌,想到这里来耍,说他自己乘车问路来,他哪里找得到路?”
余企仁道:“这你就多心了。那阵步行串联,从锦城走到山城,比他还小,还不是走到了?”
丛义杰道:“我们串联是顺着大路走,这里八十里全是山路,万一走错了就麻烦了。”摇摇头,满脸担心。余企仁笑道:“从书院箐到冷河,就一条路,哪里走得掉?”
丛义杰道:“算了,我还是到书院箐车站去接他,在那里歇一夜再走。”
丛义杰走后,余企仁拿起锄头,跟农民出工,中午,将剩下的玉米面混着洋芋煮了一顿,便又出门,直到一弯新月高挂,才放工归来。点灯一看,才想起没粮了,索性往床上一躺,盯着石礅上的油灯。石礅是丛义杰练手劲抱进来的,现在不练了,放在那里当桌子凳子用,灯放在那里比床矮,床的上方是黑的;灯是长方形墨水瓶做的,瓶口放个小钱,钱眼中插了根铁皮做的细灯管,为省油,灯焰小得像黄豆。听屋外蟋声阵阵,想将来,不知命运如何,难道老死山庄?忽有所感,把灯拿来放在床边,拿起笔,趴在床上,在一张旧报纸上写着。季登林端着碗吃着进来道:“还没吃饭?”余企仁坐起来说:“我已弹尽粮绝,只得坐以待毙。”季登林道:“正好我们煮得多,将就吃点吧。”余企仁放下笔,将写的递给季登林,说:“你看我的词。”
“吃什么?”季登林一脸疑惑的接过报。余企仁笑道:“诗词的词,刚才触景生情,随便写的。”
季登林把报对着灯看,上面写道:
——黑屋灯如豆,青天月似勾,空山空屋空肚肠,无米难为炊;
——蟋声争鸣急,饥肠辗转催……
季登林道:“怎么少了两句?”
余企仁道:“最后两句我不知怎么写才能表达眼前的处景。”
季登林思索着道:“空屋,空山,饥饿,我想起过粮食关那阵也是如此,梦里总是吃饭,就是吃不饱,不如写成:梦里常见大碗饭,醒来饥难忍。”余企仁笑道:“正合吾意。”便把这句补在后面。
季登林拿起碗,说:“我把报纸拿回去看,明日还你。”余企仁道:“不用还,留在这里他们会拿去裹烟。”季拿林拿走报纸,果然端来一碗酸菜洋芋凉粉,筷子挑起,黑亮亮的,余企仁一口气吃光。
次日一早起来,借了碗玉米面煮了一顿,准备上街称自己的口粮,忽想起丛义杰的弟要来,现在还是二人挤一间床,队里要做的床还无踪影,想起教室后面放了几块木板,那是教室正面的墙板,取下来长期未用,还有几根多余的长凳。趁学生还没来,便去教室,见门板和床面差不多宽,便抱起一块回屋,再去拿两根凳子。屋里再铺张床有些挤,便到楼上去打扫干净,搭上便床,铺上篾席,往上一躺,觉得很舒服,看时间还早,带了个背篼上街去。
在街上混了大半天,下午回来,见丛义杰正在那里清理东西,便问:“这么早就回来啦?我在街上怎没看见你?”
丛义杰道:“趁早晨凉快,一大早就动身,底下超近路回来的。”余企仁道:“怪不得没在街上看到你,把你们累安逸了,——你弟弟呢?”丛义杰朝外努嘴,说:“当真是小娃儿,也不歇一会儿,就出去到处跑。”
正说着,却见他弟弟,一手提着几只雀儿,一手拿着弹弓跑进来,他穿着背心,看去比他哥瘦些,一脸调皮相。丛义杰道:“义烈,别乱跑,到处是悬岩,摔下去可不得了。”义烈扔掉弹弓,把活着的雀儿用细藤拴着玩,说:“晓得,我就在院子外面竹林里玩了一会儿。”
余企仁道:“那里有毒蛇,让它咬着可不好玩。”
丛义烈双眼发亮,说:“真的?我早想捉条蛇来玩。”丛义杰吼道:“胡说!你要乱跑,我马上送你回去。”他从包里拿出一些豆豉、豆办、豆腐,固体酱油什么的放了一床。余企仁道:“教室有废弃的课桌,我去拿一张来。”先把石礅提到楼梯下,再去教室抱来一张课桌,顺墙放在床边,说道:“幸好他们都出去了,不然这些东西不够他们糟蹋。”丛义杰道:“我也想好了,以后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吃各。”又从别一挎包拿出几把挂面一些米,“他把自己吃的都带来了,还有粮票。”
接连几天又闷又热,玉米叶子都卷成了筒。半夜,只听得外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闪电霎时把黑夜照得雪亮,随即一声炸雷,在房顶炸响,像是山崩地裂。一连串的雷鸣电闪,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哗啦啦的暴雨声像海啸席卷而来,房上的小青瓦子感到暴雨的压力,发出微弱的呻吟。听到楼板上滴答滴答的敲打,丛义杰在底下说:“又有地方漏了。”丛义烈正发出磨牙声。
余企仁点亮灯,见漏水是从瓦缝倒流回来漏的,便去插好,别一处裂缝太高了,便去拿个盆接着,在楼板外的地方,便到隔壁厨房拿来一支水桶接着。静听隔壁到处是滴漏声,因说:“待天晴了,把瓦捡一下。”心里想着:“幸好床上没漏,要是冬、迟二人的床漏湿了,那才好。”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睡去。
早晨,外面依然暗淡,大雨未停,院里雾蒙蒙的。丛义杰、丛义烈兄弟已起床,余企仁只得跟着起来,到厨房一看:到处是积水,几个地方还在滴。戴顶草帽去打水,井坑的水浑黄,只得提回一桶,存放一会儿,看去不那么浑了,才准备煮饭。柴也是湿的,便问:“怎么办?”丛义杰道:“把那散了架的木盆烧掉。”余企仁摇头道:“迟更立他们回来要说。”丛义杰道:“他们上次带人来,烧了一个木盆,又烧了个桶,要烧大家烧,怕球!”余企仁道:“也对。”便把冬志云床上的干草扯了一把引火,见丛义杰倒在锅里的水只够两个人的,便说:“把丛义烈的也煮上算了,反正他带来的米面已经吃完了。”丛义杰道:“我昨天上街去买了些米面,混着玉米面还能吃一段时候。”余企仁这才想起,从未见他把豆豉豆腐拿出来过,原来锁在箱子里。
饭后,余企仁把柴砍成小块放在灶里烘着,看那雨还没停的意思。信步走到院门,看远处,雨帘遮住远近的山,大小山沟的水冲泻而来,石板桥下,水已接近桥面,飞奔着冲击拐角处的岩石,转身以更猛的速度朝下扑去。
季登厚披着蓑衣下来,说:“好大的雨。季登林在不在?”余企仁道:“我见他披着蓑衣出去了。走,去你那里砍两盘。”季登厚道:“反正无事,钻到蓑衣里来。”余企仁钻进去,蓑衣又宽又大,跟他并肩上去,到了丁字院他家里。
余企仁看他铺平棋盘,这棋盘是用毛笔画在报纸上的,从折缝处烂成数块,因说:“我帮你画一张。”季登厚道:“要是有纸,早就画了。”
余企仁朝四面看,此屋大而空,墙上有张画,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用手一指,说:“那是哪一年贴的?旧得看不清画面,不如撕下来画棋盘,又厚又结实。”
季登厚找块布把画面擦干净,画面已被烟熏黄了,原来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唱啌画面。他说:“还是那年妹子卖了鸡蛋买的。”余企仁道:“撕下来吧,别舍不得,下次换新的。”
季登厚小心撕下来,递给余企仁。余企仁见背面还白净光滑,便铺在桌上,问:“有没有毛笔?”季登厚道:“我家没学生,哪来毛笔?”
余企仁朝外看,大雨仍下个不停,心想:“哪里去找呢?”从这里出去到那头是季万祥的家,便说:“他家的女娃儿在,去看看。”起身过去。
季万祥一家都在屋里,见余企仁过来,忙招呼道:“进来坐。”
余企仁道:“这么大的雨没法出工了。”季万祥道:“谁说不是呢?要是雨小点,就去割红苕藤。”
余企仁用眼找到他家小女季开芳,说:“把你的毛笔借来用一下。”季开芳笑道:“下这么大的雨还借笔练字,好勤奋哦。”余企仁道:“我要画张棋盘,最多半小时就还你。”季万祥道:“你就借给他嘛。”季开芳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盒,拿出笔,又翻出墨盘墨块,一起递给余企仁。余企仁朝外欲走,季万祥道:“一会儿过来吃饭。”余企仁应道:“到时候再说。”
季登厚找了个旧尺。余企仁比好后打上点,再画线连上,棋盘成了,两头多出许多空的,便说:“这些空白撕掉可惜,不如写点什么。”
季登厚道:“我最讨厌下棋时别人瞎指挥,他下得臭,还干着急,拿起棋子帮着走,本来要赢的棋都搞输了。”
余企仁道:“我也有同感,那你就依此想法写点什么在上面。”
季登厚拿起笔,想了想,写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举子不悔大丈夫。
余企仁道:“好,好,我也讨厌悔棋的,有些人几乎步步都要悔,遇到这种人,我跟本不想跟他下。”季登厚把笔递给余企≈iddot;仁,余企仁接了却不急着写,沉思一阵,起身立在窗前,外面狂风急雨,像千军万马在厮杀,心想:“漫漫人生路,如在战争年代,我定要效命沙场,铁马金戈辉煌一生。生不逢时,奈何?**说‘多少事,从来急’,这里,没前途,就是想急,也无从急起。呆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唉,空有凌云壮志,如今寸步难行,渴望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点什么,可又能做什么呢?”提起笔,饱蘸墨汁,写道:满江红
楚河汉界,烽烟起,羽书频急。敌卒猛,斩相夺炮,关隘尽失。老帅亲征斗士勇,
铁骑直朝王城扑,车马翻,短兵接将府,砍纛旗。
叹人生,如棋局,力争先,淡输赢,胸中有纵横,勿信他语。举子不定路口险,
深思皆因变幻繁。惜光阴,奋力去拼搏,终无悔。
季登厚看了说:“果然是千里江山一盘棋,人生如棋局,步步难料。”余企仁道:“就我个人而言,想做什么就努力去做,成败与否,只好听天由命,只要一生未虚度,当我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也不后悔。”季登厚道:“你们知青,终久会离开这里,你们都有前途,哪像我们,主下来就戴顶‘地富子女’的帽子,任何时候都要低人一等。”
余企仁道:“这也难说,天晓得以后怎么变。”却见屋后转过一个姑娘,说:“哥,吃饭了,连余企仁的都煮了。”
下午的雨,看似小了些,雾也散开了。季万祥在外面说:“河里好大的水。”
季登厚道:“去看看。”余企仁朝门外走,说:“我也去看看。”接过季登厚递来的斗笠戴上,出到外面,只见天空乱云翻滚,白岩山头还在云雾中。脱掉胶鞋放在门边,路上几棵大树头朝下根朝上倒着,打倒一片玉米林;山沟的水奔腾而下,成了激流。余企仁赤着脚,小心踩着平整的地方走,大股的水冲得脚肚白森森、凉冰冰的,看季登厚,穿着草鞋。
一路走到观音庙,那里已站了几个看水的人。这里,可清楚听见河谷传来雷鸣般的吼声;朝冷河方向望去,琴书江已失去文雅的面纱,水淹过了山脚,浊浪滚滚,奔腾咆哮;粮站成了孤岛,浮在水中;医院淹了一半。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投入数万个劳动力造的河滩田,早成了汪洋大海,看河的人在那里骂起来。季万武道:“哪个狗日的出的馊主意,劳命伤财。”
申宇仁扭头看着老岭说:“你看我们砍的火地,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这下好了,全让龙王收走了,连土都冲光了,狗日的秦禹犨,才上任就叫大家开荒砍林,这下老岭那一片可彻底完了。”季登厚忙说道:“快别乱说,人家是部队转业干部,别给你扣顶帽子。”
申宇仁道:“怕个球!老子说了他,就不信他敢把老子的鸡儿咬了。”
季万武笑道:“他自然不会咬你的鸡儿,上院的竺建勋在林业局工作时曾建议不要毁林开荒,要保持生态平衡,结果说他‘攻击农业学大寨’,扣了顶‘右派’的帽子除名回家当农民,你说值得吗?”
季登厚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还是把你那屁嘴夹紧点。”
几人说笑一阵,又转回去,季万武看着湿透的地说:“雨停了好栽红苕。”
隔了一天,雨停了,山里的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地面被水冲出大大小小的渠沟,天蓝得透明,山更显得青翠;朝老岭望去,火地的禾苗荡然无存,连泥土也不知去向,只剩岩石光秃秃的裸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