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实习的人员回到工厂已是1968年11月下旬。焦亦石他们所在的九车间已新建了一个较大些的110厂房，车间也有了六七十个人了。全部人员主要来自三个地方，沈阳老厂、哈尔滨老厂的工人师傅、技术人员和以昌江航校为主的专科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学生。
工厂也正在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九车间已揪出了三个运动对象。哈尔滨来的胡明中，沈阳来的黄功标车间主任和秦天珍，从车间贴出的大字报上看，胡明中是解放前在他父亲开的一个小厂当过厂长，是漏网资本家，“阶级异己分子”。黄功标的父亲解放前当过甲长，秦天珍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长，以前都隐瞒了，文革中揭露出来了。他们三人都是**员，是混进钻进党内的。
焦亦石第一次参加对这三人的批判会上，三人都站在会场前面，当发言人说他们是混进钻进党内时，他们都辩解说自己入党时都向党组织如实汇报了，入党时必写的《自传》中都写了这些情况，并未向党组织隐瞒，个人档案中都可查出来的。他们一辩解，就有人呼口号“≈ties;≈ties;≈ties;不老实，就叫他完蛋！”
回到工厂后，曾文飞就在厂部专案组工作，巫温兵就成了车间战斗队三个队委之一，算是车间的头头了。
总想出人头第的巫温兵，看到车间几个运动对象都是他回厂前别人端出来的，对他来讲，没有半点功绩。一天，曾文飞回车间时，两人就在一起谋划。
巫温兵说：“车间运动搞得平平淡淡。哈尔滨来的人里面搞出了个胡明中，沈阳来的人里面搞出了黄功标和秦天珍，都是由他们一起来的人揭露出来的。我想，在我们同来的同学中也搞出个把运动对象来，一来推动推动车间的运动，二来也说明我们这些革命小将们的阶级斗争嗅觉是灵敏的。”当然，“给我们自己增添一份革命功绩”的话未说出，但两人是心照不宣的。
曾文飞立即一拍即合，说：“好哇，你看搞谁呢？”巫温兵心中其实早已有谱，说：“焦亦石，他家庭出身是地主，又写过反动家史。在学校是老保，来这里同我们也不是一条心。”曾文飞说：“以前听说过，但具体到底如何反动，没看过他写的东西，你最好找他们班的房庄生了解下情况。”
第二天，巫温兵立马跑到二区14车间去找房庄生。
房庄生告诉他：焦亦石写的东西较多，其它的倒看不出什么，就是一篇他初中时写的作文,好象是《母亲的小油灯》，还被他们学校收入了《优秀作文选编》,并印刷成册，我们都见过印刷本。那篇作文美化了他地主阶级的母亲，有人怀疑是记反动家史。他入团时，他写的那些东西都交给团支部看过，当时指导员何国洪老师也看了。指导员看后意见是：1、那是他本人未成年大约十四岁左右写的，是思想认识问题。2、同党改造剥削阶级的政策并不违背。后来，团支部还是讨论通过了他入团，校团委审批时，组织科长也把那篇东西要去看过，看法同何指导员的相似，校团委也批准了他入团。
巫温兵听后不以为然，说：“那时大家的阶级斗争觉悟不高，对反动的东西认识不足。现在，要以阶级斗争的火眼金睛重新看待一切，决不能让坏人漏网。”
房庄生说：“那篇东西错误是有，文革初期学校就定为到运动后期进行批评教育，我建议你们也这样处理。”
巫温兵大声说：“不是批评教育，而是揭露、批判！”
在阶级斗争面前，谁也不敢为有问题的人说话。见巫温兵态度坚决，房庄生没再说什么。
革命斗争激情十二分饱满、把“胆小的士兵当不了将军”作为口头禅的巫温兵，回到车间立即召开昌江航校部分学生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有车间战斗队队长匡文忠和另一个队委姜青岩，商讨、布置揪斗焦亦石之事。
巫温兵把焦亦石大致情况讲了一下后，就请大家发表意见。葛槐等两三个人表示支持揪斗。成扬不支持，他说：“焦亦石的事在学校文革初期就听闻了，但没有被抛出来批判，估计是够不到批判的线上。所以我不赞成现在就揪斗他，而应要他把那些写的东西交出来，审查后再作决定，若确是问题严重，再揪斗。”
巫温兵立即反驳：“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样温良躬俭让。就他那地主家庭出身和写反动家史，先揪出来批了再说。”葛槐等人立即附和，并讥笑成扬是同情焦亦石。
成扬面红脖子粗了，争辩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先有依据，再作结论。为什么不可以先看他写的东西，再决定是否揪斗，他又跑不到那里去。这不是同情不同情的事，而是要对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负责任。”
为人处事向来是我行我素的巫温兵，再加上葛槐等人的助威，仍决定要揪斗焦亦石。巫温兵并振振有词地说：“现在的斗争对象，都是先揪出来，再由他本人写交待材料，别人再揭发、批判，然后综合材料，作出结论。对焦亦石，当然也可以这样做。”
成扬问巫温兵：“你这样手中还没拿到一点罪证就揪出焦亦石，那你给他定一个什么罪名呢？”
这一问，巫温兵略一怔，似乎也察觉到欠考虑之处，当然，也难不倒这位整人有癖、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他胸有成竹地说：“罪名还不容易，就叫‘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吧。”成扬又问：“这个罪名能划到阶级敌人的范围里吗？”巫温兵好似有些恼了，说：“你总是钻牛角尖，现在揪出那么多的斗争对象，并不是个个都是阶级敌人，结论放到运动后期再做嘛。”
随即，巫温兵眼光扫视了一遍与会众人，见没人要发言了，就对坐在那里一直没作声的匡文忠和姜青岩说：“你们的意见呢？”他们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匡文忠是工人师傅，姜青岩是技术员，他们见巫温兵相问，便都摇摇头，说：“我们对情况不了解，你们是同学，最有发言权。但你们的革命行动我们支持。”这是那个年代的套话。
当天下午和晚上，焦亦石就感觉气氛不对，几个相处较好些的同学，也都在回避自己。焦亦石心中说：“该来的，就来吧。”
晚上睡觉前上厕所时，成扬悄悄跟到厕所，见四周无人，小声对焦亦石说：“你要有心理准备，车间打算搞你了。要冷静些，不要吃眼前亏。”焦亦石对他点点头，心中说“谢谢关心”，嘴上却无话可讲，也不能多讲小心隔墙有耳，不能连累关心自己的人。
进入十二月份，高原上潮湿阴冷的冬天就开始了。
12月14日，“1214”，从数字上看就是一个不吉祥的日子。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没有一定方向的寒风在山谷中卷来刮去，山上的草木多已枯黄，路人们躬腰缩脖子艰难而行。
这天下午，车间又召开革命批判会。
开始是由匡文忠主持，胡明中、黄功标、秦天珍站在前面，几个人拿着发言稿念。
之后，巫温兵走到前面，大声地激动地说：“革命战友们，刚才我们批判了胡明中、黄功标和秦天珍，我们车间还有没有隐藏的坏人呢？有！这个人出生在封建地主家庭，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书写反动家史，记反革命的黑帐，为被打倒了的剥削阶级鸣冤叫曲、大唱颂歌，是个货真价实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这个人就是焦亦石！焦亦石，站到前面来！”
焦亦石缓缓站起，走到前面，同胡明中他们站在一排。
随即，有人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焦亦石！”“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口号停后，巫温兵大声下令：“焦亦石，散会后你要一件不少的将你写的全部反动东西交出来；要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交待你全部罪行；老老实实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听清了吗？”焦亦石没反应。
巫温兵接着宣布：“将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焦亦石押出去示众！”
在一片“打倒”的口号声中，有人将准备好的、写有“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字样的牌子挂到焦亦石脖子上，然后由也是昌航来的沈行森押着，沿老虎坳的环行马路在三个车间范围内走了一圈，进行示众。沿途只有少数人驻足观望一下就走开，大慨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吧。
示众结束，巫温兵等人立即押着焦亦石到他的住处，由焦亦石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箱子拿出了他所写的东西交给战斗队的骨干。拿的过程中，巫温兵在旁边三次斥令：“必须全部拿出来，一点都不允许遗留。”拿完后，他的助手还在箱子内又翻找了一遍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