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顾天阳也如其余人那样抬起头仰望顾弦。
刚才奚落他的摊主在谄媚地对顾弦喊话，顾弦高高在上，宛如端坐于云端的神明，尘世间所有一切都无法令他侧目。
某种名为羡慕的情绪在顾天阳心里翻起浪花。
天道的眷顾可以给小魔女，可以给她那好凶斗狠的表哥，还可以给很多很多人。
是，顾弦是天才。
若无天道恩眷，若无好出身好背景，顾弦和他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
顾弦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羡慕的、嫉妒的、不甘的人太多，像苍蝇。
御雷兽喜欢人们的吹捧和关注，他不喜欢，也无法理解，跺了它一脚：“走。”
「不走。」御雷兽闹脾气，向契约者传递不满，「我陪你在十万大山餐风宿露，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还要帮你打架、跑腿，你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
顾弦不耐烦：「再不走，以后别上街。」
御雷兽：「嘤嘤嘤……」摊上一个说一不二的契约者真不幸。
它低低叫唤两声，含着满腔的辛酸撒蹄子狂奔。
“呀！”
顾凉的低呼被人声淹没。
她瞪圆了眼，看着那只高达十米，体长二十多米的庞然巨兽就像一张薄纸片那样轻巧地从人群中飞快溜走，不曾擦伤踩伤碰伤一人！
这本事，简直了！
“是不是觉得很吃惊？”摊主絮絮叨叨，“弦公子的坐骑生来神异，莫说人群，便是困阵、杀阵，也能闯他几个来回！……”
顾凉目送顾弦和御雷兽远去，注意力回到顾天阳身上。
顾天阳遭到无视，还被不知打哪来的威压震得吐血，他擦掉唇角的鲜血，准备离去时，却被一个水红色裙子的小姑娘拦下。
对方笑吟吟地瞧他，歪着头说：“我叫李如燕，你叫什么名字？刚才我都看到了，顾弦仗着修为高欺负你呢。”
看到又如何，他在旁人眼中，怕是像个笑话。
“让开！”顾天阳冷冷道，“你要找人玩，这街上多的是！”
“可我觉得你顺眼。”李如燕道，“你不是缺钱吗？我给你钱，带我去你家玩。”
——以上内容与原著一模一样。
李如燕是十方门掌门的爱女，顾天阳的未来妻子之一，与顾天阳相遇在万象坊市。
原著隐晦提起李如燕在认识顾天阳之前和顾凉、纪子悔有过小冲突。
出门一趟，男主、女主、反派全都遇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顾凉的感觉糟透了。
【杀掉他，永绝后患！】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来不及！】
【没有万一，没有假如，原著书写的是未来，你必将命丧于顾天阳之手！想为原主造下的孽债偿还因果？放|屁！那是没有用的！】
“妹妹！”纪子悔打断了顾凉脑中反复播放的回音，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眼睛里蕴满了担忧，“妹妹你怎么了？我被你掐得好疼呢。”
无辜遭殃的表哥拉高袖子，手臂上的掐痕鲜红刺眼，俱来自顾凉。
【顾天阳会杀了你表哥！会杀了你舅舅！他是你的仇人！】
【你舍得表哥死吗？】
顾凉退后两步，有些站不稳。
纪子悔伸手搀扶，怕她误会自己，急急地说道：“表妹别恼！我不要紧！你喜欢掐，再掐两下也没关系……”
【表哥会被顾天阳活活地烧死，他的神魂将被顾天阳封进天魔旗，死了也在为顾天阳卖命！你忍心？】
【你表哥有多喜欢你，他就有多憎恨顾天阳！杀了顾天阳，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小凉。”纪珊把女儿抱起，“跟娘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顾凉摇头。
她控制不住自己，搂紧阿娘的脖子：“走，我不要在这里……”
远离了顾天阳，脑海里的声音渐渐消失。
纪子悔拉着顾凉的小手，问她：“妹妹，你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我觉得你的变化很大，跟爹和姑姑讲，他们都说你没有中邪……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表哥的表达能力不佳，难以描述。
他不知道顾凉、纪珊和纪宝曾举行了招魂，也不知道表妹的魂不是原来那个。
顾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想不到如何作答。
好在纪珊及时解围：“子悔莫要多想，你表妹只是落水一回改了性情。你不也跟姑姑说过现在的表妹更可爱吗？”
“是很好，可是……”
纪子悔支吾。
他当然是信任姑姑和爹的，但他不是三岁小孩，此时当着顾凉的面质疑她遭到夺舍，未必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想法。
但他也不想伤了表妹和姑姑的心，词穷半天，半信半疑地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纪珊撒谎不眨眼，“你一直想成为乾坤派门徒，该知道乾坤派山门挂有一面乾坤八宝镜，可以照破世间一切虚妄。待会儿回去，过山门时抬头看一看镜子，你就知道小凉是不是小凉了。”
说着给了顾凉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招魂或可作假，乾坤八宝镜是一定不会造假的！
顾凉心塞。
她确实对顾凉这个身份有抵触。
距离穿越第七天晚上的招魂仪式，已经过去一个夏季和三分之一个秋季，眼看着马上就要踏上修行之路，想堂堂正正地做回尚秋的念头依然存在着。
事实容不得她不愿意。
继招魂寻找顾凉，顾凉却是尚秋的荒谬结果之后，她又在乾坤八宝镜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身体与神魂高度契合，随便拉个人来看，都会相信顾凉没有被夺舍，也没有被转世。
此事毕，纪子悔打消了心中的疑虑，纪珊得到想要的结果——
顾凉死了做回尚秋的心思。
旁的姑且不提，事实是她转为鬼修也摆脱不了顾凉的命格，除非她放弃生命，除非她能像穿到这个世界那样穿回二十一世纪。
这两件事都不是顾凉做得到的，她只有接受。
眨眼间，顾凉在秀峰住满一个月，坊市见闻和照镜子的纠结被排得密密麻麻的学习计划冲散。她学到很多东西，若回到万象坊市西市，摊子上各式各样的货品不说认出一半，认出两三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日，顾凉在临摹字帖，如意端着一碗莲子羹进来：“姑娘，今天有位客人要来。夫人说，您得见一见。”
顾凉喝着羹，随口问：“是什么样的客人？”
不同于住在顾宅时好久也没有一个客人登门，初回本家，客如云来。
有同父异母的兄姐，有血缘稀薄的堂兄弟姐妹，还有一表三千里的亲戚，他们的目的除了拉关系方便以后办事有门路，不作第二种解释。
也有例外情况，如这位不坐客座坐主座的年轻女子，云霞般多彩的霓裳披身，价值千金的珠翠戴满头，气度雍容如人间富贵花，像世俗的高门贵妇多于像修士。
“这是兰姑姑，宜兰真人，你父亲的堂姐。”纪珊介绍。
“晚辈顾凉见过兰姑姑。”顾凉见礼，心说自己莫非误入了宅斗片场？
她没猜错，顾兰是来找茬的，径直越过纪珊给顾凉做了决定：“来姑姑这边坐。”
说完，顾凉身不由己地跌进她身旁的椅子里，无法动弹，无法张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陌生女人凑近，嘴唇一开一合说着话，“不愧是你生的女儿，再过十年，定是一位罕见的绝色。”
“好看不好看不打紧，小凉拥有极优秀的修行天赋。”纪珊仿佛没有听懂顾兰在暗讽顾凉是花瓶，“她往后会是强大的修士，有可能进阶元婴，继而化神。”
“嗯，虽然你说的夸张了点，但她确实是我顾氏的未来。纪珊，真心辛苦你给我们家明道生孩子了。”顾兰在“我顾氏”、“我们家”这六个字上咬重音，“听别人说，这孩子不省心，在你临盆时险些害了你的命？”
“那是流言。”纪珊平静道。
“瞧你，又跟我装傻，还以为孩子听不懂。”宜兰真人咯咯笑，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支珠花簪在顾凉发间，掐掐她的小脸，“这是姑姑给你的见面礼。小凉好姑娘，回答姑姑一个问题。挂在门口的那块牌匾，是你写的？”
“只是写来玩。”顾凉也没想到纪珊会把她写的字刻匾，还挂在门口展示。
“写字不能不认真，我给了你赠礼，你写几个字给我，当是回礼吧。”宜兰真人的语气不容得拒绝，下令道，“来人，备文房四宝！”
这真人的葫芦里卖什么药？顾凉暗暗腹诽。
纪珊不阻止，她便提笔写了字。
宜兰真人见过字，眉开眼笑，拍着手道：“纪珊是符道能手，你继承了她的天赋，从今日开始，每天必须花四个时辰练字！”
啥？你以为你是资产遍布神荒大世界的霸道总裁？竟然插手我的生活？
顾凉要瞪眼睛，纪珊却先一步应下：“您请放心，我必会督促她专心练字。”
什么鬼！
送走自带宅斗片场的修士，顾凉问纪珊理由。
“她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无需记。”纪珊轻轻松松地抹去来自宜兰真人的吩咐，拿起一块点心塞进闺女嘴里，“你明天要去学堂上学，除了在学堂任教的夫子，没有人能要求你每日练字四个时辰。”
又说：“符道有天赋的人能写一手好字，书法有天赋的人不一定能画符，你见过我写字，也见过我画的符。”
“这样。”顾凉懂了。
纪珊把她的字挂在门口，是让别人误认为她会成长为符道大家。
至于原因，纪珊不说，顾凉问不出来——纪珊明显不愿意她掺和与宜兰真人的宅斗，她也掺不了。
住在年仅四岁的娃娃壳子里，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顾凉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坐在纪珊面前说事：“阿娘，你记得原顾宅管事高进吧？他在二十四天前去试炼峰猎杀妖兽，十天前下落不明。顾星峰与他的父母四处奔走寻求帮助无果，愿意把每个月的例钱分一半给我们，只要我们说服执法堂的人去找高进。”
“他没有去找李执事？”纪珊的问话与顾凉问顾星峰的一样。
“李执事外出了，在我们回到宗门的第二天。”顾凉把顾星峰的回答转述，道，“可以帮吗？”
纪珊摇头，冷酷说道：“不行。”
为什么？
顾凉欲言又止，隐约觉得这件事和自己、纪珊有关。
纪珊说：“有些人可以帮，高进不是。你以为高进可怜，不晓得顾星峰有过一个小叔叔，那个人更可怜。很多人都说他是邪修害死的，但很少人知道他得罪了高进，还有一件惹得高进眼红的法器。别的无需我说你也知道，顾星峰在顾宅的月例常被克扣，钱去哪了？在高进的口袋里。”
所以高进活该失踪？
顾凉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裾，印在上面的花朵层层盛开，释放馨雅香气。
现代做不出这样的衣裳，可现代比仙侠世界和平，非自然死亡的人类距离生活在红旗下的普通小市民很远、很远。
“小凉。”她的下巴被纪珊抬起。
纪珊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神情与告诉她原主打死人时一模一样。
“这里是乾坤派宗门，东洲霸主的老巢，不是虞城顾宅，也不是别的地方。高进的事不简单，你管不着，我更管不着。”
如何不简单？难道会关系到派系斗争？
顾凉惘然。
纪珊抽出宜兰真人赠送的珠钗，放到顾凉手里，说：“你兰姑姑的投胎本事厉害，出生在乾坤派顾氏，从未见识过苦楚，轻易成为金丹真人。你娘是炼气期蝼蚁，从元灵稀薄的小世界走出，无宗门、家族、长辈可以依靠，只有天生的色相。她费尽心思与你爹搭上关系，像一株菟丝花，通过依附他得到如今的一切。”
“你是你娘的宝贝，你娘不介意你瞧不起她，不畏惧你畏惧她、远离她，但她绝不允许你怀疑她的拳拳用心。”
纪珊承认了高进的意外不是意外。
珠钗映在顾凉的眼睛里，光华冷冷如冰晶。
顾凉想跟纪珊说不必为她付出，却吐不出一个字。
纪珊的话在脑中重放，宜兰真人那句“谢谢你给我们家明道生孩子”在耳畔回响，顾凉咬紧下唇，凑过去抱住纪珊，生涩且认真地喊道：“娘，原谅我。”
她需要时间适应这个世界，需要时间接受今生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