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谈已至深夜,田因齐最后把叶初城一行人送往东城驿馆,行礼拜别。
一夜星辰赶月。
清晨,叶初城出门,换上和昨夜田因齐一样的白衣,腰佩白玉,秉秀剑,在门口饭摊喝了一碗清粥解酒。
他并不着急,走走看看,有时还要在某个地方驻足。街上人行色匆匆,也无暇顾及这样一个怪人。
直到鸡鸣三声,叶初城来到一家深宅前面,有仆人迎来,出口询问。
“我来找你们家的晏圉先生。”叶初城说。
“太老爷久不出户,也不见客,恐怕您要白来一趟了。”仆人回答。
“老友来访,还望通融一下。”叶初城拱手。
“这……”仆人为难起来。
“让他进来吧!领他到我书房。”
宅子里传来浑厚的声音,那仆人心下一惊,不再说话,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
宅内有花柳,枯枝败叶随风散,不似别家常绿常青;也有清湖,湖深不足一丈,一眼见底。
尽头是书房,覆薄雪,竹窗半开,老人持卷而读:
“布帛不可穷,穷不可饰;牛马不可穷,穷不可服;士不可穷,穷不可任;国不可穷,穷不可窃也。”
“难为你还记得。”
叶初城等仆人退下,推门进来。
“我父亲就只给我留下这么些东西。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趁还能喘口气的时候给他们唠叨几句了。”老人放下书卷,看向窗外另一边。
晏氏子弟三百,每日早起聆听家训。
“他估计当年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后人,在这方面你比他强得多。”叶初城竖起大拇指。
“他连给我起名的时候都要安个框上去,什么事在他眼里比国事还重呢?”
“你这可不像是在缅怀先人。”
“你也不是来听我说这些废话的。”
“将死之人,说再多废话也是要当金玉良言听着。不然以后想听的时候,人都不在了。其实我没想到你时间也不多了,你们老的真快。”叶初城轻声说。
“已经够多了。要不是你那碗长寿面,当年我在逃去鲁国的路上就已经死了。”老人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田河是请不动你的,想必你又结交了新的朋友。”
“是他的孙子。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小白的影子。”
“你到底活了多久?”老人嘶哑问道。
“老天作证,我今年真的只有二十岁。只是认识你们的时间长了些,显得我也有些早熟,像个老头子。”叶初城无辜地说。
“算了……”老人摆手,“那么你今天来……是当说客的?”
“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天大的讽刺。政客们博弈几个来回,杀得面红耳赤,最后分出输赢,却要我一个拉面的来跟人谈判,自己躲在墙角里。但是你说的不错,我是来当说客的。”
“赌博是公平的,但窃国不是。田家一开始就坐稳了庄,稳赚不赔。他们请你来,只是想找个资格深的压住其他想跟注的,把齐国这张饼全吞下去而已。”
“看来你家教确实不怎么好,晏家竟然出了个赌徒。”
“我从来都不赌。而且得益于我的父亲,我对齐国还略微有些感情,不然也不会举族再迁回这里来。齐国姓姜还是姓田我不能说全然不在乎,但是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然而你想过没有,六十年前三家分晋,如今又是田氏伐齐,社稷宗室全部都乱了套,君不君臣不臣,如果列国都以此为戒,将会有多少人死去?”
“我一直都赞同君无道天下共伐之的说法,从来不存在什么贤臣匡扶的童话,如果一个国家真的烂到了骨子里,神仙来了也没救!”
“……那要是谈不成呢?”老人沉默良久之后问道。
“谈不成就再死人……说到底我只是个说客,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吓唬你们。所以没必要那么紧张。”叶初城给老人倒了杯茶。
“我明白了。晏家会接受封地。”老人饮茶之后说。
“其实田河也开了个好头,将来要是田因齐不上道儿,你可以叫你孙子把他踹下去,这样你就可以封侯了,虽然是死后。”叶初城开玩笑地说。
“你这话在以前是大逆不道,要被腰斩的。”
“以后不会是了。”叶初城起身,“晏家跟晋国的范家和中行家是世交,他们那边,麻烦你了。”
“我会亲自跟他们说。”
“……多谢。告辞。”叶初城转身欲走。
“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他们都说你是秦人,身在异国,可曾思乡?”
叶初城沉默,然后笑起来。
“你知道卜子夏吗?前些日子刚死……你应该见过他的,跟你爹一样固执的人……他一辈子都没回过家,临死前说此生最大的快慰便是行了万里路也读了万卷书,要说稍稍比这还要开心的,就是清晨行至某一处,都能听到琅琅读书声了。”
叶初城大步离去。
“哪里有什么思不思乡的说法呢?像我们这种人,包括你父亲在内,都是四海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