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西北一角,安静的院落里零星几个仆人,穿着质朴,身上裹着不太适应于这个季节的轻薄棉衣,是燕国的样式。
“大概在临淄很难找到我这样简陋的地方了。”藤椅上的老人慨叹道。
叶初城坐在他对面,端茶不语。
雪儿和越阳被带到别处赏燕国特有的雪兰花,姑娘们莺莺燕燕聚在一块儿,笑声穿到这里,像听到了春天。
“先生去而复返,来见我这样一个快死的糟老头子,有什么指教吗?”老人笑着,露出掉光了牙齿的牙床。
“你可能听说过我,但这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在路上一直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叶初城终于开口。
“我不过一个苟延残喘的亡国之人,竟然值得先生这样费神?”老人眼中出现好奇的神色。
“亡国?不,你的国家还在,只是当家的人不再是你了而已。你其实就只是一只败狗。”
老人脸上狰狞的神色一晃而逝,他把头低了低,万般情绪都化作怅然。
“那先生可看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一目了然。”
老人头愈低,花白的头发稀疏如草根,一拔就掉。
“真的就这么怕死?”
“……”
“你年轻时候应该不是这样。”
“所以我现在成了这样。”老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如果当初用的手段再温和一些,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反对声音,我现在大概在细数着自己的功绩安详等死。”
“任人唯贤,你打破了千年来世家独大的局面,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不会有好结果。”
“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老人把头稍微抬了抬,叶初城看见他倔强阴狠的脸,“谁都知道世家夺权早晚会天下大乱,所以李悝在魏国变法,齐国也有了稷下学宫,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失败了?”
“理由很多,最大的那一个,还是你太怕死。”叶初城认真地说,“如果你当初不是潜逃而是聚起忠于你的平民鱼死网破,我保证被妥协的那一方会是你。”
“但是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这个每天都在盼明天的老头子只想安安静静度个晚年,最大的奢望是能看见明年的春天。不得不说,临淄的春天真美,燕国只有夏天才能看见花和绿草,河水只有那么几天没有结冰。”
“可是你看到这么美的春天,燕国却连那个破破烂烂的春天也看不到了。”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抛弃了我。”
“可我知道你还没有抛弃他们。你知道命是个很值钱的玩意儿,所以拼了命地想护着它。你也知道命这玩意儿不分贵贱,所以还想燕国人人都能有个好命。你曾经那么不要命地变法,现在反而止步不前了吗?”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如今在齐国,使唤得上的就是你看见的这几个人,他们拿来一纸文书,我能不签吗?这院子里十几条人命啊!”
“燕国也一样几百万条人命啊!你现在看不见,晚上不会做噩梦吗?”
老人闭眼长叹。
“齐国要北征,有没有大义都无关紧要。借着你的名义,无非想阻力少一些,将来可以捞到更多的好处。但是只要你一死,压力就会排山倒海一样压过来,他们原本打算直接打到蓟城,打到徐州就有可能停下,可以少死二十万人。我言至于此,剩下的,就看你的打算了。”
燕简公姬载,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事就是变法,然后被逐,当了个最短命的国君。有屈辱,有心酸。可是后悔吗?谈不上。他看了十几年临淄城的春天,该让燕国的子民也看看他们自己的春天,大雪三尺,冰冻千里,只是一望无际的白。可是不知怎的就有些怀念了呢?
老人摇晃着站起身子,迎面向北,扑通一声跪下,顿首再顿首。
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