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滚落,战火将息,这是攻陷顾城,中山亡国后的第一个早晨。城外驻军十万,分东西南北扎营,顾城四门被堵,城内五万精兵虎视眈眈,日夜巡逻,狄人虽勇,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小角落里的争斗持续不过一瞬,活人便成了尸体,鲜血洒落一地结冰,人也变得僵硬,有专门的埋尸人来把他们拖走,烧掉或者丢在野外全凭心情。这样的情况时时常有,作为战胜的一方随意处置战败者是商朝就有的习惯。大部分情况下有家世和教养的贵族会对手下人作出约束,但往往他们看不见或假装看不见罪恶,于是罪恶蔓延。一般都不是很广,摧毁几个家庭绰绰有余。数十人上百人甚至上千人的丧生都是可能的事情,为了铲除一些威胁,灭族偶尔也能发生,但都不为人知。就像城里最大的几个家族,从外面看没有丝毫异动,连血都未见一滴,却已经是个空壳了。
战争掠夺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被运出城,考虑到狄人的死活,会留下几座粮仓丰盈,也是不争抢便无法温饱的数量。胜者愿意看到这些争抢,在生死面前,仇恨往往要靠边站。想要复仇的人在昨夜差不多已经死绝了。有可能和有实力复仇的,今早也处理了大半,剩下一些小杂鱼,大浪淘沙总有遗漏,但仅凭沙子铸成的堤坝是无法阻挡巨浪前进的。
围绕这整整一个冬天,胡人劫掠了大半个燕国,齐人杀尽了大河以南的燕人,如今总算能赚回一些利息,燕国的士兵人人脸上都见喜色。
除了三军总帅乐羊。
燕国骠骑将军,上大夫,在燕国拥有蓟城以西的三百里沃土作为封地,在攻陷顾城的第二天卸甲,告老,请还乡。
营帐内外,千余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不止,甚至有人痛哭流涕。
“大将军,不可呀!”
“我为魏人,归魏国,有何不可?”乐羊身着素衣,面色温和地说。
“我在燕十年,不结党,不营私,不以权干政。当年简公不以我为贫,破格任我为将,及至他被废黜,我都没有过任何干预,只是派了三千人马护送他往齐国。直到他死都没有再见过一面。我一生都愧对他。”
“后来桓公继位,废掉了简公提拔的绝大多数人,却唯独对我视而不见。我知道他是畏惧我的兵权和威望,还有我在魏国的根基。今年胡人南下和齐军北上的时候,一开始出任大将军的是他信任的那几个酒囊饭袋,被打到快要亡国的时候才把烂摊子撇给我。而等我赶到军营的时候,徐州也已经被齐人打下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愤愤不平,但没有人敢说自己国君的不是,只好把怒色都写在脸上,然后把头垂得更低。
“打中山国是魏国早些年的想法,你们前面这位吴起大将军打了三年都没能打下来……我当然不是说他不会打仗,不过就算有种种原因,没打下来总是事实。”
乐羊看了一眼吴起,吴起盯着地图不语。
“我们现在赶走了姬窟,中山国名义上就不复存在了。但它本来就是狄人随意建起来的国家,你们又知道,这是一帮只认实力不认人的疯子,不讲传承,不懂礼节,复国随时都有可能。而事实上,要再打下一个中山国,凭我们三国加起来十五万人都未必有希望。所以我的要求是,尽可能,尽全力,把狄人打到北方去,让他们跟匈奴抢地盘。燕赵之间,寸土都不能留给他们。否则就是后患无穷。”
他叹了口气,把营帐里的将士一一扶起来,重新站回前面。
“我言尽于此,你们听或不听,可以自己考虑。”
“大将军……”
“走了。”
他绕开众人,对营帐外的将士们抱拳,径直走向魏军大帐。
吴起看了一阵燕人的杂乱与慌张,也起身而去。他来到魏国中军营帐,看见正中坐着的乐羊,皱眉道:
“这应该是我的位置。”
“现在是我的。”乐羊笑了笑,示意他坐在旁边副将的位子上。
吴起走过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你是魏人。”
“难道你还真以为一国大将军不带一兵一卒就敢在三更半夜去异国军营?那是我的地盘啊!入伍十年以上的老兵全都是我的旧识。怎么样,突然冒出我这样一个人跟你争大将军的位子,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去燕国。”
“能猜到吧!因为你师兄,他光芒太甚,在他身后想出头我起码要再熬二十年,现在随随便便回去都是个上大夫。说起你师兄,那可真是个疯子,我觉得你也是。卜商先生那样大德的人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弟子。”
“师父已经过世了。”
“……节哀。”
“但我跟师兄都没有去拜祭过。我们都有愧于他。”
“说了半天原来大家心里都有鬼啊!来为这个我们干一杯!”乐羊饮完酒后就神情寂寥,“我说我在燕国没有结党,没有营私,那当然是假话。乐氏门徒遍天下,不然你以为我靠什么打下的中山国?即便我在燕国从来不联系他们,能站到那个位置也难说没有他们的影响。平民如你,要靠杀妻来换取功名,一步登天怎么可能?”
“我妻子……她不是我杀的。”
“什么?”乐羊抬头。
“甚至我现在都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世。”吴起脸上开始显出苦涩的表情,随即化为平常。
“那……你节哀?”乐羊试探性地举杯,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然后面朝东方。
“归根究底我还是欠燕国的,这个债,迟早都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