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故事总是说之不尽,有人来了又走,悄无声息,有人不请自来,钟鼓齐鸣。
国君田剡深夜到访太宰府,整座临淄城灯火如昼。
这是第三次人们这样关注一件事情。第一次发生在半年前的秋天,吕贷被押解他的士兵推搡着出城,雨打在他身上,无人为他遮伞。第二次是在不久前,田河离奇归天,大火照亮了天际,雪花被染成血一样的颜色。一年内齐国已经二度易主,这一次,莫非又要颠覆乾坤了吗?
“大哥,好久不见。”田午走在一众人的前面,不换朝服,不修颜色,亲切地向田剡问好。
“二弟,你……很不错。想来太宰府的生活安逸,远近无忧,你看着竟然还胖了些许。”田剡打量着他,两人的目光交织,笑意凛然。
“深冬夜寒,大哥国事又忙,能在闲暇时间来看看我,小弟心里很是欣慰啊!……不过,大哥自当上国君以后,出行排场未免大了些,你看这,这,这,这些……”田午指着围了一圈的侍卫,还有外面站满一整个街道的重甲兵,发出叹息:“齐国如今比不得从前管仲大人为相时,四方之国来供,车马奔流,络绎不绝。现在我们强敌环伺,北边还在打仗,将士们的口粮都要靠扒死人的衣服才能攒下来,大哥你才当上国君,威严固然重要,也不能寒了大家的心啊!”
“二弟身为太宰,前朝遗老,果敢进谏,大哥心里也很安慰啊!不过孤这次深夜来见你,正是为了北边的战事。你也知道,这次出兵征燕,我们本就理亏,加上一些人的煽风点火,十万人彻底成了不义之军。他们在燕国几乎称得上是举步维艰。而且近来听闻,赵魏两国已经出兵堵截,如果他们快我们一步,在田忌打下徐州城之前把他堵在那里,只要冬天一过,大河解冻,这场仗就不战自败啊!”
“是吗?那大哥大可不必担心,根据我一天前得到的情报,田忌已经打下徐州城了。”田午笑着说。
“是——吗?”田剡眯起眼,看向田午身后的某个角落,那角落里有人影颤抖地跪在地上。田剡的长袍被风吹起,鼓胀得咧咧作响。
“那也不妥。”他用手按住长袍,语气平静,“毕竟是无名之师,打下的城池怎么算?周王朝一纸诏令下来,都要原数归还给人家。现在打下去不过是平增死伤而已,还会给我齐国安上一个恃强凌弱的名头。”
“既然大哥觉得不妥,大可命令他们退兵嘛!您不必专程来找我商量的。”
“田午!”田剡抽出身边卫士的剑横在他的肩上,剑锋离颈半寸,已经隐隐看见一道血线逼出了。一缕头发随风而下,在兄弟二人面前停留一瞬,飘落在地。
“你不要以为你在军中多有故旧我就拿你没办法。世家之中从军的照样不在少数,你那些平民出身的朋友虽然现在身处高位,保不定哪天就跟你一样成了阶下囚。到时候我让他们跟你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可以动手了。”田午淡淡地说。
“你!”
气氛持续紧张着,然而谁都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弓箭手没有举弓,士兵没有拔剑,田因齐和田喜死死盯着对方,剩下的女眷和孩子小声地哭泣。
在某一个时刻,好像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即将要到顶峰的前一个瞬间,一声声爆喝惊天而起。
“站住!”
“站住!不许动!”
……
手持长戈的士兵把大门后面的三个人团团围住,他们身后是成千上万的援军,但却仍然止不住地紧张,大冷的冬天手里沁出冷汗,连长戈的柄都握得战战兢兢。
被他们围住的三个人紧张更甚,叶初城不知被谁一屁股顶得跌倒在地上。越阳和雪儿挡在他前面,面对寒光凛凛的十几柄长戈。
“长官们……有事吗?”叶初城慢慢站起来,走到两个女孩子前面,用手指把长戈一柄一柄挪开,挪出一个能容三人站立的空地来。但此时的焦点已经全然放在他们三个人身上了。万众瞩目啊!
“叶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啊?”田剡走过来慢悠悠地问道。
“啊……我们……我们这不是看见你们一家人叙旧,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继续,继续啊!我们不打扰,不打扰……”叶初城一面笑脸应付着,一面小声问着身后二人:
“刚才谁用屁股顶得我?”
“不知道,好像都顶了……”越阳小声回答。
“叶先生这话就见外了。您是先父的贵客,在国事上有着很多见解。我正要请您来劝一劝我二弟呢!”
“那个……恕我直言啊!您拿剑指在他脖子上都没有用,我怎么可能说得动他呢!”
“那既然用剑指着他没用,我何不……用剑指着您呢?”
“你敢!”叶初城瞠目怒喝。随后把雪儿推到众人面前。
“雪儿,告诉他们,你、是、谁!”
“我……我是……”雪儿扭捏着,没有威慑住众人,反而有好多人被迷得松开了手中的长戈。
“我是齐国即墨城城西拉面馆老板叶初城的干妹妹洛鸿雪,你们怕不怕?”
沉默持续了几息,然后爆发了排山倒海一样的笑声,就连田剡和田午都笑着摇头。叶初城一脸黑线。
“叶哥哥他们不怕怎么办?我吓不住他们……”雪儿回来抱着叶初城的胳膊。
“行了你退下吧。越阳你来。”叶初城一手把越阳推到前面去。
只见越阳双手叉腰,红袖翩翩,长发飞舞遮住小半边脸,攒足了气势。叶初城听到一群人咽口水的声音,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吾乃周王朝亲封,世袭侯爵唐叔虞第三十八世孙,晋国长公主……”越阳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讷如蚊蝇,而周边之人嘲讽之色渐渐显露出来。
“丫的没一个顶用的!”叶初城拉着雪儿走了出来。
“你要杀我,杀我之前势必得要杀她们两个……”
“为什么啊?”两女同时问。
“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叶初城转过头来继续正色道:
“这个丫头,脑子脱线,贪吃,胸小还懒。简单来说一无是处。但她父亲是白衣剑圣洛盈壁,母亲是天外飞仙白帘嬅……妈的这个名字跟外号怎么都这么蠢?她家是名列上古十六世家上三家的洛家,她是洛家的大小姐。你敢对她出手,就是在与整个上古世家为敌。你敢么?”
“我有何……”田剡挥剑欲斩。
“好好想一想,你爹跟你说过的,四十年前吴国怎么被灭的国!”
田剡手里的剑霍然落下,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
等过了一阵,他才阴郁地往四周望了一眼,转身踏出门外。
“走!”
“大哥走好。小弟不送。”
“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田剡踏上行辇,头略微向侧边转过。
“出征在外的十万将士,他们在齐国,也是有家人的,十万人的生死,牵扯到的不仅仅是你我。总要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大哥放心,十万人,死一个我会挖一座坟。”田午笑声回答,然后用仅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说:
“最后给自己再多挖一个。”